“黑人苦难的永动机”

　　“黑人苦难的永动机”是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2019年出版的小说《尼科尔少年》（The Nickel Boys）中的一句话，这句话既点明了该作品的主题，又延续着美国黑人作家奴隶叙事和种族叙事的悠久传统。该小说甫一出版，即好评如潮。《纽约时报》《纽约时报书评》《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今日美国》等十数家美国著名报纸，均高度赞扬作者以严肃冷峻的笔法，为读者呈现了一部黑人遭受精神折磨和肉体摧残的血泪史。同年，《时代周刊》《达拉斯晨报》和英国《卫报》等无数刊物，推举《尼科尔少年》为当年最佳小说。《时代周刊》更是认为这部小说代表了当代“美国文学的最高成就”，《华尔街日报》称怀特黑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天赋”，《娱乐周刊》甚至称怀特黑德是“不世之才”。

　　2020年5月4日，美国普利策奖评审委员会宣布怀特黑德获得普利策文学奖，获奖作品正是《尼科尔少年》， 这一消息引起美国文坛的极大震动，一时间，惊讶和赞美之声不绝于耳。惊讶是因为怀特黑德2017年才因《地下铁路》（The Underground Railroad）获得了该奖项。四年两次荣获美国文学界的最高奖项，这在普利策奖设立104年的历史上还是首次。实际上，在一百多年间，两次获得普利策奖的作家包括怀特黑德在内仅有四人。其他三位作家是布思·塔金顿、威廉·福克纳和约翰·厄普代克。赞美是因为，作者依据史实，以卓越的文学想象，再现两个黑人少年在尼科尔少年的惨痛经历，折射了几代黑人的集体经历和创伤性记忆，体现了强烈的现实意识。

　　《尼科尔少年》是美国种族主义肆虐的现实社会的缩影。尼科尔少年真名是多泽尔少年，位于佛罗里达州的马里亚纳市，1900年开办，运行了111年，主要收容轻微违规或者不服管教的男孩子，其中黑人孩子占绝大多数，在美国司法部门的干预下，于2011年永久关闭。2014年，一家房地产公司在多泽尔原址上平整地基时发现了27座无名墓。这一发现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南佛罗里达大学还为此成立了专门的研究团队。这真是应了小说中的第一句话，的“那些男孩子，死了也不让人省心”。据南佛罗里达大学的研究团队估计，被多泽尔折磨致死的少年有100多名。怀特黑德2014年读到这个消息后开始收集资料，并在此基础上，重新情感化、概念化和历史化黑人少年在的悲惨经历以及对他们余生无处不在的影响，写成了《尼科尔少年》这部旷世奇作。

　　小说围绕两名黑人少年埃尔伍德和特纳在的经历及其友谊展开情节，揭露白人教官灭绝人性、残害埃尔伍德的故事。特纳和埃尔伍德在同吃同住同劳动，共同经历过太多被谩骂、毒打的事件，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友谊。被父母遗弃的埃尔伍德由祖母养大，聪明勤奋，自强自律，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杂货店和食堂打工，均表现优秀。他相信马丁·路德·金的种族平等社会理想，发奋读书，立志“改变黑人同胞的命运”。他学业优秀，经中学老师推荐，得以提前免费到梅尔文·格里格斯技术学院选修文学课程，于是，他在路边搭便车去新的学校。不料，车是偷来的，他和司机被扣留。尽管司机一再辩称埃尔伍德只是搭便车的，他们并不认识，但还是认定他们是同伙。埃尔伍德因年龄小，被投进接受劳动改造。他的祖母和律师坚信埃尔伍德很快就会回家，因为“偷车”一说根本就是莫须有。

　　名义上是“学校”，实则是“种族恐怖主义肆虐的地狱”。那里不开设任何文化课，只有无休止的劳作。那里实行一套特殊的考核制度：学生只要完成指定的劳动任务，始终认清自己的“身份”，识时务，有眼色，但像行尸走肉一样，绝对服从管教，即使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抱怨一句，那是有可能被“减刑”的。“减刑”在这个被称作“提前毕业”。埃尔伍德被投放到那里不久，从祖母身上继承的公平正义感时常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他因劝架被一方打了一拳，自己尚未还手就被教官发现了，认为他是寻衅滋事的三人之一，结果晚上被带进称作“白宫”的拷问室。白人管教人员用夹裹着钢条的皮鞭抽打埃尔伍德，直至他晕死过去，“白宫”的墙上溅满他的血肉，他的身上布满嵌进肉里的布条，与血肉混在一起，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清理干净。埃尔伍德从医院出来后与特纳收集校长和董事会成员克扣学生伙食、变卖学习用具等贪腐证据，事情泄露后，二人试图逃跑。结果，特纳被抓，埃尔伍德被打死。特纳为了他们的友谊，释放后改用埃尔伍德的名字，承受着巨大的心理折磨和肉体疼痛，在纽约靠给人搬运货物谋生。

　　怀特黑德2017年因《地下铁路》首次获得普利策奖。小说中的“地下铁路”并不是实际存在的铁路，而是一个连接的奴隶制与自由社会的比喻，指的是自18世纪至19世纪中期美国黑奴逃往北方的一条秘密路径。每一个成功的逃亡奴隶，都要跋涉数千公里，都要在多方配合下，躲避猎奴者的追杀，历经千难万险，才能到达美国北方。奴隶们沿途要经过很多停留地，在小说中，这些停留地就是秘密转运点（比如仓库），称为车站，设有站长和乘务员，负责护送出逃的奴隶。作品中的站长和乘务员大多为反对蓄奴制的白人和在废除蓄奴制各州生活的黑人。有学者估计，有多达十万黑奴在废奴主义者和朋友的帮助下，逃往美国北方或者邻国加拿大。

　　《地下铁路》讲述的是黑人少女科拉（Cora）从佐治亚州的兰德尔棉花种植园逃往北方的故事。科拉的外祖母阿佳瑞是被贩运到美国的非洲少女，经过多次转手买卖，成为兰德尔种植园的奴隶，成年后与三个奴隶先后生了包括科拉母亲在内的6个孩子，但只有科拉的母亲活过了10岁并生存了下来。科拉的母亲不堪忍受奴隶主的暴打和折磨，自己逃出了兰德尔种植园。她后来不忍留下科拉忍受折磨，执意要返回种植园接科拉一起逃走。她在返回途中，被毒蛇咬伤，困死于沼泽，科拉成了孤儿，唯一继承的遗产是外祖母的3平米菜园。当一个男性黑奴要毁掉她的菜地盖狗窝时，她举起斧头捍卫自己的菜园，遭到毒打，她也因为把一滴葡萄酒溅到女主人衣服上而遭到白人的毒打。受尽各种蹂躏后，科拉意识到，只有逃往北方才可能免于一死。她在奴隶主从弗吉尼亚买来的奴隶凯撒的多次说服下，终于踏上了开往北方的“地下铁路”。

　　自此，怀特黑德的奇特设想沿着历史上这条通往自由的秘密通道展开，虚实结合，将美国不同州的历史、地理、种族矛盾、种族现实、人情世故，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该小说共十二章，所有偶数章节的标题都是科拉出逃或者到达的地方名称：出发地——佐治亚、第一站——南卡罗来纳、第二站——北卡罗来纳、第三站——田纳西、第四站——印第安纳、终点——北方。怀特黑德主要通过科拉的视角，叙述奴隶制下戕害黑人的种种暴行，为读者展现了一幅幅异托邦景象：令人恐怖的疯人院和监狱，令人胆寒的绞刑架和火刑，令人愤慨的贩奴船和幽灵一样的猎奴队。

　　一如所有奴隶叙事和种族叙事一样，怀特黑德在以上两部小说中，糅合历史与虚构，围绕奴隶制时期和种族隔离时期普通黑人少男少女的命运起伏，在一定的史实基础之上，以文学的手法，将美国奴隶制和横行几百年的种族歧视下的种种暴行、绝望、抗争、死亡等等，嵌入两个“活下去”的反奥德赛叙事模式之中，不仅折射出整个黑人种族的创伤性历史，而且反映了美国的建国和现代化历程中不可分割的另一面历史真实。结合怀特黑德的其他虚构作品，如《直觉主义者》（The Intuitionist）和《约翰·亨利日》（John Henry Days），他的反奥德赛叙事模式——出逃而不是回家——还具有以下鲜明特点。

　　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文化洗礼之后，美国竟然会实行奴隶制，挑战人类的良知，其根本原因是种族歧视，而歧视背后是荒诞的人种认识论在作祟。具体而言，在蓄奴制的南方奴隶主看来，黑人当然也是人，但却是最劣等的人，因为他们是上帝单独造出的，在德性方面是白人的反面；由于黑人没有良好的财富意识和理财意识，由白人设计的奴隶制及其之下的供给制，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蓄奴制不是白人对黑人的奴役，反而是“文明的使命”的结果；奴隶们不安分守己，经常逃跑，那是因为他们患有漫游躁狂症。针对这类奇谈怪论和无处不在的种族歧视，怀特黑德从审美对象、审美态度和审美情感的角度，结合美国历史和美国种族关系的现实，弘扬黑人的人性美德，揭露白人的虚伪残暴，颠覆种族主义的话语霸权。比如说，埃尔伍德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从小就阅读百科全书，一心要走仕途，结果被误投进魔窟一般的所谓。正是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黑白种族的人性本质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示。实行隔离法期间的，从班级、寝室、娱乐室PG娱乐电子、操场、餐厅、田间、医院，到实施酷刑的“白宫”，无一不是白人教官、医生、董事会成员和市政管理人员暴虐成性的场所，无一不是展示黑人坚韧、勤劳、乐观、互助的场所。同样，在《地下铁路》中，从种植园、囚室、运奴船、墓园，到绞刑场，无一不是暴露奴隶主、猎奴人凶残成性的场所。就黑白种族的德性而言，怀特黑德的所有作品都在挑战并解构美国的种族等级，进而解构白人至上的话语霸权和支配地位。

　　当代美国华裔作家赵健秀在他那影响深远的《种族主义的爱》中，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社会排挤和打压黑人和华人时采用的是不同的策略和手段。美国对付黑人更多的是采用法律排挤和暴力打压的手段，而打压华人时采用的则是更具蒙骗性的怀柔策略。比如说，美国媒体给华人戴了顶“模范族群”的高帽子，但全社会对华人的偏见和歧视依旧十分普遍，华人仍然是要被白人社会“规训”的族群。根据赵健秀的理解，白人的种族偏见“强化了白人优越论，而白人优越既是一套规则体系，也是认识现实的一种方式，其目的在于使白人永远处于权力的顶端并为所欲为”。《地下铁路》中的奴隶制、种植园、贩奴船等等，都是在一套严密的规则下运作的“体系”，都是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机构，具有所有机构的特点，即可操作性、持续性、稳定性和合法性。

　　在怀特黑德的多部小说中，《尼科尔少年》最能体现种族歧视的机构化特点。现实中的多泽尔虽然是“隔离法案”实施后的产物，但在该法案被废除后，仍然运行了半个世纪，内部仍然实行绝对的种族隔离政策，持续而稳定，死而不僵。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俗称“隔离法案”，1876年实施，1965年废止，历时90年。法案虽然废止，但隔离现象比比皆是。在美国的大学校园里，尤其是餐厅和图书馆，经常会同时看到肤色和口音不同的三个学生群体：白人学生、黑人学生和留学生。在美国各大城市，黑白种族很少混住在同一社区，甚至同一区域。

　　美国社会种族歧视机构化的另一个本质特点，就是能将机构内发生的一切合法化。在内，市政官员可以借给学校拨款之机大肆敛财，校董事会成员可以随意克扣学生的伙食费和文具费，学校的教官和其他管理人员可以私分校办印刷厂的收入，所有管理人员可以随意毒打学生，即使将学生打死，也没有任何人会去追究行凶手的责任，这是因为在机构和法律的名义下，任何暴行都会披上合法的外衣。在小说中如此，在现实社会中同样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2012年2月26日晚，27岁的白人片警乔治·泽默尔曼巡逻时，看见17岁的黑人学生特雷冯·马丁从商店出来，手里拿着一听冰茶和糖果，直接开枪将马丁射杀。时任总统的奥巴马3月23日讲话时仅仅承认那是一起悲剧，并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坦承：“如果我有一个儿子，他也会长得像特雷冯。”泽默尔曼免于法律制裁，因为他有部门这个强大的机构的掩护PG娱乐电子，任意妄为都是“合法”的。

　　这里讨论的两部小说均涉及大大小小的机构，它们成了黑人的合法存在，正如特纳告诉埃尔伍德的那样：“尼科尔就是一个怪异的外部社会的缩微版，歧视在校内校外一样普遍，这里只不过更加赤裸裸而已，因为这里的人不需要再伪装了。”有了这样合法存在的机构，于是，被称作“白宫”的行刑室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合法”的。同样，在《地下铁路》里，有奴隶制这样的体系和机构掩护，奴隶被活活烧死，也被美化为维护社会秩序的必要手段了。

　　美国前总统奥巴马认为，《尼科尔少年》不仅讲述了“种族隔离和大规模监禁如何撕裂人们的生活”，而且书写了种族隔离法和随意监禁“造成了今天的连锁反应”。换句话说，《尼科尔少年》不仅详细讲述了里黑人少年的悲惨事件，而且还与当今美国社会种族矛盾日趋严峻的现实密切相关，不仅写出了作品人物的悲惨命运，也写出了造成当下美国黑人的精神状态、文化品格和社会地位的原因。怀特黑德是凭借怎样的叙事手法在两部历史虚构作品中，“造成了今天的连锁反应”？

　　一般而言，美国的奴隶叙事主要书写黑人的非人生活、悲惨命运和逃往自由的北方的经历，揭示的是白人种族对黑人种族的剥削与欺凌。这类作品可以笼统地称作创伤叙事。就主题而言，怀特黑德在上述两部小说中，显然继承了奴隶叙事的传统主题，但他却并不满足于仅仅描述过去的悲惨经历，而是始终以全能视角和当下的种族立场呈现事件及其影响，凸显创伤性事件的张力，强化创伤的延迟效应，从而将个体性创伤经验转化为群体性创伤叙事。卡鲁斯认为“创伤故事的核心是双重叙事，即死亡危机叙事和生存危机叙事的双重叙事”。对于小说中的人物而言，他们经历的就是死亡危机叙事，而对于作品中幸存下来的人物和广大的读者而言，体验的正是生存危机叙事，甚至是民族生存危机叙事。也正如此，两部以少男少女为主人公的种族叙事才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怀特黑德的种族叙事清晰地表明，构成黑人“苦难永动机”核心的是肆虐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其根源是根深蒂固的白人至上的认识论偏见。白人至上认识偏见在美国积重难返，已经成为一种认识现实的方式PG娱乐电子，它始终围绕白人作为认知主体的自足性和完整性，建构种族“他者”，呈现出体系化、机构化和大众化的明显特征。美国社会真正实现种族平等之时，才是制造黑人苦难的这架“永动机”的停机之日。